古代客人之间相互交错敬酒叫旅酬,依次向人斟酒敬酒叫行酒。敬人和被敬的,都要避席起立,席间往往有歌舞助兴。这些古礼堪称源远流长,迄今不衰。
古人饮酒,就仪礼而言,约有四部曲:拜、祭、啐、卒爵。就是先作出“拜”的操作表示敬意,接着把酒倒出一点在地上,以祭谢大地生养之德;然后尝尝酒味,啧啧称美,令主人高兴;最后仰杯而尽。“卒爵”,也就是“干杯”,这是古人的礼。因为古酒淡薄,干杯不算难事。而干杯,今人每说先干为敬,但古人却是后干为敬。礼记曲礼说“侍饮于长者”,“长者举未釂,少者不敢饮”,意思是说陪侍尊长喝酒,尊长举杯未干,年少的就不敢喝。而宾主之间,则是客客气气,有节有度;主人敬客人酒叫“酬”,客人回敬主人酒叫“酢”;敬酒时总要说句类似祝您长命百寿的话语,所以敬酒又叫“为寿”。普通为寿以三杯为度。
礼记《玉藻》说,君子饮酒,饮了一杯,表情肃穆恭敬;饮了两杯,显得温雅有礼;饮了三杯,心情愉快而知进退。这是筵席上礼节的分寸,因为如果酒过三巡犹然不止,量浅的人难免失态。左传记载晋灵公赐赵盾饮酒,埋伏甲兵要攻杀赵盾,赵盾的贴身侍卫提弥明察觉阴谋,急忙登阶入堂,说:“臣侍君宴,过三爵,非礼也。”于是扶出赵盾逃难。可见三爵是礼,过了三爵,就可以不受礼节约制而纵饮为欢了。所以曹植诗《箜篌引》说:“乐饮过三爵,缓带倾庶羞;主称千金寿,宾奉万年酬”。仪礼中的饮酒,最后也有“无算爵”,意思是说,能喝多少就喝多少,不必计较杯数了。也因此论语说孔子的饮酒观是“唯酒无量,不及乱”,孔子的意思是只要不酒后失态惹是非,酒爱怎么喝都可以。由以上可见,酒简直成了礼的附庸,虽然也有无算爵的豪纵和孔子唯酒无量的达人之观,但毕竟多半是儒者的自我设限。
饮酒及乱生祸害,这是众人皆知的事。严重的会像殷纣王、更始刘玄、后秦符生那样终至国灭身亡,轻微的也可能像才高八斗的曹子建那样,“醉不能受命”、“醉酒悖慢,劫胁使者”,被贬爵安乡侯。而古来讲究礼仪排场的公家筵席,如果动不动就有像灌夫那样使酒骂座的人,那还了得!所以宫廷官府举行宴会,早就有监酒的酒吏。诗经小雅《宾之初筵》已有“凡此饮酒,或醉或否,既立之监,或佐之史”的话语。史记《滑稽列传》记载齐威王时,淳于髠说:“在大王面前喝赏赐的酒,有执法在旁,有御史在后,我淳于髠恐惧战栗、低头伏地而饮,不过喝一斗酒就醉了”。《齐悼惠王世家》记载汉代朱虚侯刘章,曾经入宫侍奉吕后宴饮,吕后命他监酒,他说:“臣将种也,请得以军法行酒”,当酒喝得有点醉意时,刘章进献歌舞。过了一会儿,吕后家族中有一人喝醉,避醉逃席,刘章追上,拔剑把他斩了。吕后和左右的人都非常惊讶,但既已授刘章监酒以军法从事之权,逃席有如临阵脱逃,当然要杀无赦,所以吕后等也莫可奈何。像刘章这样执法如山的监吏,诚然叫人不寒而栗,但是后来宴会时,以游戏方式,定饮酒次序,以一人为令官,众人皆听其号令的所谓酒令,就教人兴会盎然了。
诗经《宾之初筵》有云:“发彼有的,以祈尔爵”,是说射箭中目标的人,可以叫不中的人喝酒。这和射狭、投壶、藏钩、赌棋、掷骰、猜枚乃至于时下划拳一样,都含有赌赛为欢的性质。另外像传花、拍七、筹令等则纯为游戏作乐性质。譬如筹令所用的筹是一种特制的罚酒工具,如武松“力大者饮,行二者饮”。因为武松力大能打虎,排行老二,所以此筹一出,座中沾上这两点之一的人就要喝酒。但是,酒令到了文人手中,就逐渐成为逞机智、斗才学的风雅之事了。
文人在酒席上逞机智、斗才学,左传中屡见记载的列国间君臣参加朝享盟会时的所谓赋诗明志,应当已见其端。而酒令一词,宋代赵兴时的《宾退录》说是始于东汉贾达。其后文人有所制作的很多。譬如褚人获《坚瓠二集》记有“欧阳酒令”,说:欧阳修在起席间行酒令,限定作诗两句,诗意须犯徒刑以上的罪。有人作:“持刀哄寡妇,下海劫商人”。又有人作:“月黑杀人夜,风高放火天”。而欧阳公作的是:“酒粘衫袖重,花压帽檐偏”,人问他,这怎能算是犯徒刑,他说,在醉意浓重、美色当前的时候,徒以上的罪也就做了。欧阳修的酒令表面不合格,但实寓机趣、别出心裁,所以能博人一笑。
文人饮酒的风雅之事,除酒令外,还有曲水流觞。曲水流觞与修禊的风俗有密切的关系。修禊是古代一种清除污秽的祭祀。周礼春官记载:“女巫掌岁时,拔除衅浴”。郑玄注:“岁时被除,如今三月上巳,如水上之类。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”。看样子最初只是熏香洗澡祭神。晋书《束皙传》说,昔周公城洛邑,因流水以泛酒,故逸诗云羽觞随波。又秦昭王以三日置酒河曲,见金人奉水心之剑曰:“令君制有西夏,乃霸诸侯”。因此立为曲水。两汉直缘,皆为盛事。虽然金人奉剑是有意造出来的神话,但由此可见,流觞的源头始自西周早期;而引水成曲使成曲水,人们列坐两旁,流觞以饮酒的所谓曲水流觞,则是秦昭王所建立的;而两汉以后,相沿成俗,逐渐发展为节令盛事,时间也因昭王三日置酒而定为三月三日。
三月三日成为重要节令以后,人们反而重在赏玩景物,饮酒作诗,祭神洗澡的原意慢慢消失。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,王羲之与名流41人修禊事,在浙江绍兴兰亭聚会,引曲水以流觞,饮酒赋诗,因此作序,是极有名的掌故。当时作五言四言诗各一首的有王羲之、谢安、孙绰等11人;作诗一首的,有郗昙等15人,作诗不成的,有谢瑰等16人。唐人刘笃《上巳日》诗有云:“上巳曲江滨,喧于市朝路。相寻不见者,此地皆相遇”,杜甫《丽人行》有云:“三月三日天气新,长安水边多丽人”,都可见唐代曲江褉游的盛况。唐代以后,这种风俗仍然流行在文人之间。民国初年,梁启超在北平农事试验场还举行过大规模的修禊。而现在,曲水流觞的风气却几乎不存在了。
以上所说的有关饮酒的礼俗,不过个人耳目所及的点滴。我国既然是个酒文化的古国和大国,则历朝历代乃至幅员所至,其相关者不知凡几,何况因时而有变迁,因地而有歧义,自非寥寥数言所能尽述。
譬如鸿门之宴,司马迁特别记下席次:“项王、项伯东向坐,亚父南向坐。亚父者,范增也。沛公北向坐,张良西向侍”。其后樊哙进入,项王命他“从良坐”。项伯是项王的季父。可见这次宴会尊卑的等次是这样子的:项羽、项伯首座,两人一为王,一为王之季父,所谓平起平坐;亚父范增为项羽谋臣,奉为尊长,居其次;沛公刘邦势窘来谒,又其次;张良、樊哙为刘邦之臣,自居末座。东向坐,即坐在西边面向东,古礼很注重面向。由这次宴会席位看来,东向最尊,其次南向,再其次北向,最卑者为西向。像鸿门宴这样的席位尊卑礼俗,衡诸汉唐以后,显然已不足为法,而一旦殿堂建筑不再坐北朝南,则面向的尊卑便难有一定的依存了。
但是直到今天,人们宴会仍因为席次彼此谦让半天,因为首座最尊、末座最卑。中国人多谦让,很少人公然僭越失礼。往年与景明、启方等友人侍候先师台静农、郑因百、屈翼鹏,以及王叔岷、孔达生、张清徽等老师于筵席,老师们为首座无不推让半天,每每要站立许久才定下秩序来。有一次,几近胶着,王师叔岷向前一步,说:我来,我来,场面乃顿然为之化解。可见席位尊卑的礼俗精神是迄今不衰的。而为了免除宾客不知所措,或防范莽撞无知之徒,现在较正式的宴会都在席位上摆置名牌,这实在不失为文明做法,可以省去许多麻烦。
到这里,忽然想起,昔年东坡大书重刻欧阳公《醉翁亭记》,改其“泉洌而酒甘”作“泉甘而酒洌”,虽然止于一字易位,但深觉情趣大大不同。今传本“甘”字作“香”字,“香”字其实不如“甘”字好。而人们每引宋人杜耒诗句说“寒夜客来茶当酒”,我也颇不以为然,因改作“寒夜客来酒当茶”,认为如此才足以消寒夜,才具风味,与东坡才能同称酒知己。但仔细想想,人们既然有以茶代酒的,则寒夜对客品茗,或者油然亦有酒滋味矣,那么纵使豪情大减,却也能饶其闲情,则有何不可!因之“寒夜客来”,“茶当酒”也好,“酒当茶”也好,两相并存也未尝不可呀!
拿歌舞助兴来说,仪礼中,乡饮、乡射、大射、燕礼四篇,都有工歌、笙奏、间歌、合乐、无算乐等节目。也就是说,在礼仪进行饮酒之际,有乐工唱歌、演奏笙曲、唱歌笙曲间隔上场和交响乐大合奏等演出。无算乐是对无算爵说的,即纵饮为欢之时,音乐也随着尽情地演奏。而宾主筵席,酒酣耳热了,也要继之以舞蹈。且举史记两件事来看看。
《项羽本纪》记载鸿门之宴,范增要项庄入内敬酒,然后剑舞,趁机杀刘邦于座中。项庄对项羽说:“君王与沛公饮,军中无以为乐,请以剑舞”。这时和刘邦约为婚姻的项伯,看情形不对,也拔剑起舞,“常以身翼蔽沛公”,以致项庄始终无法下手。项家叔侄这场武舞,虽然教刘邦如坐针毡,汗流浃背,但所借的题目正是筵席间助兴为欢。
又《魏其武安侯列传》记载魏其侯窦婴宴请武安侯田蚡,等到饮酒半酣,将军灌夫起来跳舞,舞毕,请丞相田蚡接舞,田蚡竟不起身,灌夫觉得很失面子,便说了许多冒犯的话,主人窦婴在一旁排解致歉。后来田蚡娶燕王女为夫人,列侯和宗室都前往道贺。酒喝到差不多时,田蚡向宾客敬酒,宾客都离开席位,伏在地上,表示不敢当。不久窦婴起身敬酒,只有那些旧交避席,其余的人照样坐着,连膝都没有离席。灌夫看在眼里,心中不快,也离位依次敬酒,敬到田蚡时,田蚡坐着不动,说,不能再饮满杯了。灌夫气极了,却嬉笑着说,您是个贵人,还是请干杯吧!田蚡不予理会,灌夫有气没处发,敬到临汝侯,临汝侯正跟程不识交头接耳,又不避席,灌夫便破口大骂起来,终于弄得不可开交,被田蚡当场扣押。从此窦、灌和田蚡结下深仇大恨,窦、灌终于被田蚡诬陷而死。灌夫“使酒骂座”的结局虽然古今为诚,但由此也可见汉代人敬酒和席间的礼俗,那就是:可以跳舞助兴,一人跳毕,被邀的人必须接续;敬酒时敬人的和被敬的都要离席起立,而且要彼此饮干满杯,如果不是这样,就是傲慢失礼。像这种歌舞助兴的礼俗,真是一脉相传,当今之世的卡拉0K,岂不犹有古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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